按:今天偶然翻自己的備忘錄,發現了不少有趣的舊稿,不少還沒寫完的,也有一些成形的。最近人生無趣,可以整理一些舊稿防止丟失。 這篇舊稿寫於 2017 年初,原供《文派》,但是因爲某些原因導致文章被舉報、公號被暫封。今天才翻出來,以饗讀者。

中国古代皇朝新立,往往会讲“改正朔”,即调整一年中第一个新月之日(就是定立一年之首)。董仲舒甚至建立了三统说,把建哪个月为一年之首和国家统治的政治模式、政治神学联系起来,后世也有王莽、李治、武则天等因循。

我们现在所用的历法来自欧洲,那么为什么一月(或者说,雅努斯月)一日就成了一岁之始呢?古代人都曾经用什么来标记一年之首呢?本文拟略作探讨。

谈到古代地中海的历法,不得不从埃及谈起。虽然东方的巴比伦、亚述都有过历法,但当时盛行的太阴历法(指以朔望月为基准,不大考虑回归年运行周期)与后来西方历法并不相合,这里就不多介绍了。

埃及人的历法是典型的太阳历,他们把天狼星1偕日升或者尼罗河水的首次泛滥作为岁首。公元前一千年左右的埃及,天狼星约在今历 7 月 16 日左右与日偕升,而尼罗河水的首次泛滥则往往是今历八月份。但考虑到埃及史的时间很长,古代埃及的纬度差距也很大,天狼星偕日升这个标尺并不太准。古罗马史家肯索里乌斯曾经记载了这样的时间对应:

埃及新年在尤诺月(June)25日。但一百年前,在皇帝安东尼·庇护(Antoninus Pius)和 Bruttius Praeses 第二次共同担任执政官【公元139年】时,埃及新年在尤利乌斯月(July)20 日,这一日天狼星也升起。(21.10-11)</br> -Censorius, 21.10-11

但是,埃及历法的核心并不是太阳历,而是一种农业历法,月份对他们来说不太重要,只要确定尼罗河水何时涨落、雨水何时丰枯,就足以满足广大农民种地的需求了。因此在很长时间,埃及的月份都是以「丰水季第二月」这样的称呼命名的,直到中王国时期国家逐渐强化,各种管理形式不断加强,将日期准确化的尝试才使每个月份得了一个名字。至此,埃及人有了稳定的 365 日历法,12 个月每月 30 日,岁末再加五日补齐。因为回归年(地球绕太阳一周)是 365.2422 日,埃及人每年就比地球少算了将近四分之一天,但他们把锅扔给了天象,经常说星空“变动不居”,大概是农民朋友并不太在乎一天时节到底多大吧。

马其顿人的到来带来了新的历法体系。马其顿人像其他希腊人一样,使用含闰月的阴历,这个历法很像我们中国的农历,但其置闰的方式比我们的简单不少。马其顿的每个月都以节日或神名来命名,我们可以想象,因为每年八月十五都是中秋节,所以农历八月就可以叫中秋月;马其顿人就是这么做的。但他们似乎没有固定岁首的概念,而是固定以国王即位所在的月作为一年的头一个月,并保留原来月份的名称。今上担任国家主席是在 2013 年 3 月 14 日,如果这么算,公历 2016 年 9 月就应该是庆丰三年塞普坦月【中秋月?】,而我们现在生活的2017年1月就是庆丰三年雅努斯月【春节月?】了。这一历法直到塞琉古王国时期才把每年的开头放在钓斯月( Dios )1日。

马其顿人来到埃及以后,自然也带来了他们的历法,但这种纯粹的太阴历并不适合农业生产,所以广大埃及农民群众仍然使用他们的太阳历,而政府系统则往往两历并用,一些纸草文书就可能同时写着「Dios 月 16 日」和「Phaophi 月 4 日」。不过在此安居数百年的托勒密王朝,对于埃及历法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们试图通过埃及传统祭司,颁布了著名的「卡诺佩更历」(Canope Reform) 2,为埃及历法四年置一闰日。结果埃及人民还不领情,导致很多来自乡间的纸草上仍然使用不加闰的日期,为纸草学家又加了一项工作。就这样,同样是托勒密王朝的埃及,却有了两套历法,一套集中于官方文书(因首都亚历山大里亚故而也称亚历山大历),一套则用于日常生活。

当然,就像现代社会中使用的财年、学年概念与自然年不同一样,托勒密埃及也在征税和通商时使用一套不同的财年系统。经济上的连续性要求这种财年系统有更稳定的岁首,不接纳马其顿传统的按国王即位月为岁首的模式,而用埃及冬一月或冬二月开始。

罗马人有另一套历法系统,这套历法系统的来源其实是不大明确的。传说中罗马的建城者罗慕路斯创立了一套历法,一纪年为 304 天,以春分日为岁首【一说以春分日前某日为岁首】,每30或31日为一月,分别命名为 Martius, Aprilis, Maius, Iunius, Quintilis, Sextilis, September, October, November和December 。其中从 Quintilis 到 December 分别是以拉丁文数字五至十为词根。从 December 月结束到 Martius 月开始的 51 个日子,不事农耕,大概昏头不计日子也是可以的,于是竟然没有计日。传说中的第二位王努玛(Numa)看这 51 日不好,就造了两个新月雅努斯月(Ianuarius)和菲布鲁月(Februarius)【一说 Februarius 在 Ianuarius 之前】。他又看奇数不好,就把所有的月份按照朔望月 29.53059 日,都用奇数日 29 或 31 日,只有菲布鲁月留了 28 日,并在当月设祓除节( Februa )来驱邪。【 Plutarch, Numa, 18.】

李维的记载则与此不同:

他首先按照月亮的运行把一年分为十二个月。由于月亮每月不满三十天,并且围太阳运转,全年少十一天,他设置闰月,如此安排年,以至第二十年,所有年期满时,天数与它们开始时太阳的同一位置相吻合。</br> -Livius, 1.19.6

这个记载简直是马其顿式历法的罗马版。罗马那时是否有这种纪年法,值得怀疑,尤其是罗马旧历不用 30 日时长,所以这个记载大概是送秦琼上汜水关。不过李维记载的置闰发确实在罗马史的很长时间使用过。玛克罗比乌斯( Macrobius )的《农神节》( Saturnalia )更为详尽地记载了共和国历法如何运行,并且被著名的《安奇奥大岁时纪》( Fasti Antiates Maiores )实物证明。至少在三世纪以后,闰月( Intercalaris )都被置于菲布鲁月的「结礼日」( Terminalia ,玛尔斯月朔日前七天即菲布鲁月 23 日)之后,菲布鲁月剩下的五天则归于这个闰月之中。Terminalia 当日是 Terminus 神的祭礼,而 Terminus 也有“终结点”的意思,这一日很可能就是罗马旧历一年的最后时期,而相应地玛尔斯月( Martius, March )朔日( Kalends ,即 1 号)就是一岁之首了。

政治的发展带来了新的需求。罗马共和国的执政官每年一任,人们也就以这一年的两个执政官名字来指这一年(当 A 和 B 担任执政官那年),而执政官上任的日子就常常被当作公务年的岁首。李维曾经提到过诸多执政官上任日,但最重要的就是玛尤斯月朔日( Maius 1)玛尔斯月的望日( Martius 15 )。公元前 222 年,两位出征的执政官 C. Flaminius 和 P. Furius Philus 都在玛尔斯月朔望之间回城凯旋。根据罗马的习俗,如果战争进行时将军是执政官,即使凯旋时任期已过也可以按照执政官礼庆祝凯旋式。就这样,任期本该在玛尔斯月 1 号结束的 Flaminius 和 P. Furius Philus 骑着高头大马,分别在望日前 6 天( 9 号)和 4 天( 11 号)享受凯旋式荣光进入罗马城。但是根据普鲁塔克的记载( Marcellus, 4.3-4 ),在政治斗争中这两人都迅速被解职,新执政官 Marcellus 和 Scipio Calvus 则很快上任,因此很有理由认为这两位就是在望日上任的。

到了公元前 154 年,事情又有了变化。根据 Cassiodorus 和现存的岁时纪 Fasti Praenestini 3的记载,这一年的执政官Q. Fulvius (Nobilior) 和 T. Annius (Luscus) 第一次在雅努斯月一日上任。李维作品的大纲 Periochae 47.13-14 则记载,因为一场在西班牙的暴动,153 年的执政官选举提前到了雅努斯月,这样两位 154 年的执政官就只任职 10 个月,而此后执政官就都在雅努斯月 1 日了。至于雅努斯一面向旧年一面向新年的说法,则是在此之后产生的。4 自此以后,雅努斯月 1 日就成了新年首日,几乎再不改变。在公元前 67-55 年的《安奇奥大岁时纪》里,雅努斯月就在第一列。

当然没有改变大概是不可能的。恺撒就是最想改变的人之一,正如他改变了罗马无数的建筑与城市规划习俗,历法当然也要调整修改。他发现旧历法在公元前一世纪颁设闰月很不稳定(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战争频仍),以致天象紊乱,礼制不安。大概是恺撒在公元前 48 年来到埃及,了解了埃及的 365 日历法(当然是卡诺配更历后),于是引入了太阳历历法,把原来 31 日和 29 日各月变成了 31 日和 30 日(不幸的菲布鲁月还是没有加日),并为此在公元前 47 年诺文月( November )之后又加了 67 日。学者对于加入这么多日子的目的并不确定,不过可以猜测,这样的调整目的是将天文上的冬至日与新年结合起来。按照现在的历法计算,前 46 年的雅努斯月 1 日是现在的公元前 47 年的 12 月 21 日,这和当年冬至点时间相吻合。不过恺撒的数学还是不大好,在设闰之时决定每三年在 Terminalia 日后再加一日,当然 Cassius Dio 的解释是他为了避免下一年的雅努斯月 1 日是八日一度的集市日,但这样的结果是历法平均年成了 365.3333 日,比回归年多了 0.0911 日,十一年就多出一天。不过恺撒在改革后很快就遇刺身亡,而他死亡当年,他的继承者屋大维就宣布,原来的 Quintilis 月改为以恺撒的名字 Iulius 命名。奥古斯都很快对恺撒的历法进行修正,在公元前 17 年(这一年的雅努斯月 1 日比恺撒改革时早了 3 日)开始停闰十一年(少了三个闰日),并自此以后四年一闰,加上在公元前 8 年把 Sextilis 月改称为 Augustus 月。历法的平均年就变成了 365.25 日,虽然还比回归年长了 0.0078 日,每百年要多出 0.78 日,但在当时的时代已经是相当精确了,并且还和埃及祭司历法完全吻合,埃及日和罗马日一一对应起来。这套修正后的历法就是通行西欧一千六百年的儒略历。

基督教是带来新改革的动力。在基督教时代以后,计算复活节、圣诞节和礼拜成为必需工作,而基督教七日一周的制度也取代了罗马。8 日一市。但是岁首的计算也变得复杂起来:拜占庭人使用 September 1 作为岁首【并且至今仍然由东正教会礼仪年使用】;在中世纪西欧,虽然 January 1 仍然保存“新年日”的名号,但在改换新年时,有些地方用圣诞节( December 25 ),有些人用耶稣受洗日( March 25 ),法国人也有用过复活节。而复活节的计算则成为了儒略历改革的动因。从第一次尼西亚大公会议( 325 年)到十六世纪,已经过去了一千二百多年,儒略历和回归年差出了十一天多,意识到这点的教会组织学者进行修订,并在 1582 年由教宗额我略十三世公布:为了和回归年谐和(主要是为和尼西亚大公会议时的历法谐和),1582 年 10 月 5 日到 14 日一共十天被抹去,并且每四百年取消三个闰日,这样历法的平均年长就成了 365.2425 日,精确度极大提升。但这个新历法是由天主教会推行的,因此基督教的很多非天主教会接受该历法较晚,故到了二十世纪我们都要注意历法转换问题;而且,在东方正教会和叙利亚教会等地,人们仍然使用儒略历计算节日,因此他们的圣诞节比 12 月 25 日要晚 13 天(在额我略之后又晚了三天),是 1 月 7 日。如果我们往回计算,那么奥古斯都时代的历法就要比我们早出将近 15 日,那么那年的雅努斯月 1 号就应该算是我们的 12 月 17 日了。

说了这么多,其主要目的就是说明:我们今天所过的新年,其实也不过是人为规定的一天,它在几千年前还有冬至的意义,而到了现在则不过是普通的一天罢了。当然,人们需要的一些仪式感,以及除旧迎新的历史勾销倾向,都让新年承载了更多的意味。这篇文章,本来也是想在 2017 年 1 月 1 日写成,却阴差阳错落到了这个日子,大概也是为我这个没什么仪式感的人拖延症爆发,做一个十分强词夺理的开脱吧。

  1. 埃及人用 Sopdet 称之,希腊人称埃及人最重视的这颗星为 Sothis ,但是大多数的历法学家都认为这个 Sothis 就是天狼星(Sirius)。 

  2. A. J. Spalinger, The Canopus Stela, in A. J. Spalinger, Three Studies on Egyptian Feasts and their Chronological Implications (Baltimore, 1992) 31. Roger S. Bagnall & Peter Derow (eds.), The Hellenistic Period: Historical Sources in Translation, London: Wiley-Blackwell, 2003, pp.264-8. 

  3. Ad Kal. Ian.—[Feriae Aescu]lapio. Vediovi. in insula (Tiburtina). Hae et [al]iae Calendae appellantur quia [dierum pri]mus is dies est quos pontifex minor quo[libet] mense ad nonas sin[gulas calat in Capi]tolio in curia Cala[bra—Hic ann]us no[vus incipit,] quia eo die mag. in. eunt (sic) quod coepit [u.] c. a. DCI. 

  4.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说法据说出自153年执政官Q. Fulvius Nobilior的父亲M. Fulvius Nobilior(198年执政官)。